忙起身参母礼毕,夫人问曰:“我儿何不做些针指,或观玩书史消遣亦可。因何昼寝于此?”小姐答曰:“儿适花园中闲玩,忽值春暄恼人,故此回房。无可消遣,不觉困倦少息,有失迎接,望母亲恕儿之罪。”夫人曰:“孩儿,这后花园中冷静,少去闲行。”小姐曰:“领母亲严命。”道罢,夫人与小姐同回至中堂。饭罢,这小姐口中虽如此答应,心内思想梦中之事,未尝放怀。行坐不宁,自觉如有所失。饮食少思,泪眼汪汪,至晚不食而睡。
言慧珠、俞振飞之《游园惊梦》
次早饭罢,独坐后花园中,闲看梦中所遇书生之处,冷静寂寥,杳无人迹。忽见一株大梅树,梅子磊磊可爱。其树矮如伞盖。小姐走至树下,甚喜而言曰:“我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。”道罢回房,与小婢春香曰:“我死当葬于梅树下。记之,记之。”
次早小姐临镜梳妆,自觉容颜清减,命春香取文房四宝,至镜台边自画一小影。红裙绿袄,环佩玎珰,翠翘金凤,宛然如活。以镜对容,相像无二,心甚喜之。命弟将出衙去裱背店中,裱成一幅小小行乐图。将来挂在香房内,日夕观之。一日偶成诗一绝,自题于图上:
近睹分明似俨然,远观自在若飞仙。
他年得傍蟾宫客,不在梅边在柳边。
诗罢,思慕梦中相遇书生,曾折柳一枝,莫非所适之夫姓柳乎?故有此警报耳。自此丽娘慕色之甚。静坐香房,转添凄惨。心头发热,不疼不痛,春情难过。朝暮思之,执迷一性,恹恹成病。时二十一岁矣。
父母见女患病,求医罔效,问佛无灵,自春害至秋。所嫌者金风送暑,玉露生凉,秋雨潇潇,生寒彻骨,转加沉重。小姐自料不久,令春香请母至床前,含泪痛泣曰:“不孝逆女不能奉父母养育之恩,今忽夭亡,为天之数也。如我死后,望母亲埋葬于后园梅树之下,平生愿足矣。”嘱罢哽咽而卒。时八月十五也。
母大痛,命具棺椁衣衾收殓毕。乃与杜府尹曰:“女孩儿命终时,吩咐要葬于后园梅树之下,不可逆其所愿。”这杜府尹依夫人言,遂令葬之。其母哀痛,朝夕思之。光阴迅速,不觉三年任满,使馆新府尹已到。杜府尹收拾行装,与夫人并衙内杜兴文一同下船回京,听其别选。不在话下。
梅兰芳之《惊梦》
且说新府尹,姓柳,名思恩,乃四川成都府人,年四十,夫人何氏,年三十六岁。夫妻恩爱,止生一子,年一十八岁,唤作柳梦梅。因母梦见食梅而有孕,故此为名。其子学问渊源,琴棋书画,下笔成文,随父来南雄府。上任之后,词清讼简。
这柳衙内因收拾后房,于草茅杂纸之中,获得一幅小画。展开看时,却是一幅美人图,画得十分容貌,宛如姮娥。柳衙内大喜,将去挂在书院之中,早晚看之不已。忽一日偶读上面四句诗,详其备细,此是人家女子行乐图也。何言“不在梅边在柳边”?此乃奇哉怪事也。拈起笔来,亦题一绝以和其韵,诗曰:
貌若嫦娥出自然,不是天仙是地仙。
若得降临同一宿,海誓山盟在枕边。
诗罢,叹赏久之,却好天晚。这柳衙内因想画上女子,心中不乐。正是不见此情情不动,自思何时得此女会合?恰似望梅止渴,画饼充饥。懒观经史,明烛和衣而卧。翻来覆去,永睡不着,细听谯楼已打三更,自觉房中寒风习习,香气袭人。衙内披衣而起,忽闻门外有人扣门。衙内问之而不答。少顷又扣。如此者三次。衙内开了书院门,灯下看时,见一女子,生得云鬓轻梳蝉翼,柳眉颦蹙春山。其女趋入书院,衙内急掩其门。这女子敛衽向前,深深道个万福。衙内惊喜相半,答礼曰:“妆前谁氏?原来夤夜至此。”那女子启一点朱唇,露两行碎玉,答曰:“妾乃府西邻家女也。因慕衙内之丰采,故奔至此,愿与衙内成秦晋之欢,未知肯容纳否?”这衙内笑而言曰:“美人见爱,小生喜出望外,何敢却耶?”遂与女子解衣灭烛归于帐内,效夫妇之礼,尽鱼水之欢。
少顷云收雨散,女子笑谓柳生曰:“妾有一言相恳,望郎勿责。”柳生笑而答曰:“贤卿有话,但说无妨。”女子含笑曰:“妾千金之躯,一旦付与郎矣,勿负奴心,每夜得共枕席,平生之愿足矣。”柳生笑而答曰:“贤卿有心恋于小生,小生岂敢忘于贤卿乎!但不知姐姐姓甚何名?”女答曰:“妾乃府西邻家女也。”言未绝,鸡鸣五更,曙色将分。女子整衣趋出院门。柳生急起送之,不知所往。至次夜又至。柳生再三询问姓名,女子以前意答应,如此十馀夜。
一夜,柳生与女子共枕而问曰:“贤卿不以实告于我,我不与汝和谐,白于父母,取责汝家。汝可实言姓氏,待小生禀于父母,使媒妁聘汝为妻,以成百年夫妇,岂不美哉。”女子笑而不言。被柳生再三促迫不过,只得含泪而言曰:“衙内勿惊。妾乃前任杜知府之女杜丽娘也。年十八岁,未曾适人。因慕情色,怀恨而逝。妾在日常所爱者,后园梅树。临终遗嘱于母,令葬妾于树下。今已一年,一灵不散,尸首不坏。因与郎有宿世姻缘未绝,郎得妾之小影,故不避嫌疑以遂枕席之欢。蒙君见怜,君若不弃幻体,可将妾之衷情告禀二位椿萱,来日可到后园梅树下发棺视之。妾必还魂,与郎共为百年夫妇矣。”这衙内听罢,毛发悚然,失惊而问曰:“果是如此,来日发棺视之。”道罢已是五更。女子整衣而起,再三叮咛:“可急视之,请勿自误。如若不然,妾事已露,不复再至矣。望郎留心,勿使可惜矣。妾不得复生,必痛恨于九泉之下也。”言讫化清风而不见。
程砚秋、吴富琴之《游园》
柳生至次日饭后,入中堂禀于母。母不信有此事,乃请柳府尹说知。府尹曰:“要知明白,但问府中旧吏门子人等,必知详细。”当时柳府尹叫唤旧吏人等问之。果有杜知府之女杜丽娘葬于后园梅树之下,今已一年矣。柳知府听罢惊异,急唤人夫,同去后园梅树下掘开,果见棺木,揭开盖棺板,众人视之,面颜俨然如活一般。柳知府教人烧汤,移尸于密室之中。即令养娘侍婢脱去衣服,用香汤沐浴洗之。霎时之间身体微动,凤眼微开,渐渐苏醒。这柳夫人叫取新衣服穿了。
这女子三魂再至,七魄重生,立身起来。柳相公与夫人并衙内看时,但见身材柔软,有如芍药倚栏干,翠黛低垂,好似桃花含宿雨,好似浴罢的西施,宛如沉醉的杨妃。这衙内看罢不胜之喜,叫养娘扶女子坐下。良久,取安魂汤、定魄散吃下。少顷便能言语。起身对柳衙内曰:“请爹妈二位出来拜见。”柳相公、夫人皆曰:“小姐保养,未可劳动。”即唤侍女扶小姐去卧房中睡。少时夫人吩咐安排酒席,于后堂庆喜。当晚筵席已完,教侍女请出小姐赴宴。当日杜小姐喜得再生人世,重整衣妆,出拜于堂下。柳相公与杜小姐曰:“不想我愚男与小姐有宿世缘分。今得还魂,真乃是天赐也。明日可差人往山西太原府去,寻问杜府尹家,投下报喜。”夫人对相公曰:“今小姐天赐还魂,可择日与孩儿成亲。”相公允之。至次日,差人持书报喜。不在话下。
过了旬日,择得十月十五日吉旦,正是:“屏开金孔雀,褥稳绣芙蓉。”大排筵宴,杜小姐与柳衙内合卺交杯,坐床撒帐,一切完备。至晚席散,杜小姐与衙内同归罗帐,并枕同衾,受尽人间之乐。
话分两头。且说杜府尹,回至临安府,寻公馆安下。至次日,早朝见光宗皇帝,喜动天颜,御笔除授江西省参知政事。带夫人并衙内上任已经两载。忽一日,有一人持书至杜相公案下。相公问:“何处来的?”答曰:“小人是广东南雄府柳府尹差来。”怀中取书呈上。杜相公展开书看。书上说小姐还魂与柳衙内成亲一事,今特驰书报喜。这杜相公看罢大喜,赏了来人酒饭:“待我修书回覆柳亲家。”这杜相公将书入后堂,与夫人说南雄府柳府尹送书来说丽娘小姐还魂,与柳知府男成亲事。夫人听之大喜曰:“且喜昨夜灯花结蕊,今宵灵鹊声频。”相公曰:“我今修书回覆,教伊朝觐,在临安府相会。”写了回书,付与来人,赏银五两。来人叩谢去了。不在话下。
却说柳衙内闻知春榜动,选场开,遂拜别父母妻子,将带仆人盘缠,前往临安府会试应举。在路不则一日,已到临安府,投店安下,径入试院。三场已毕,喜中第一甲进士,除授临安府推官。柳生驰书遣仆报知父母妻子。这杜小姐已知丈夫得中,任临安府推官,心中大喜。至年终这柳府尹任满,带夫人并杜小姐回临安府推官衙内投下。这柳推官拜见父母妻子,心中大喜,排筵庆贺,以待杜参政回朝相会。住不两月,却好杜参政带夫人并子回至临安府馆驿安下。这柳推官迎接杜参政并夫人至府中,与妻子杜丽娘相见,喜不尽言,不在话下。这柳梦梅转升临安府尹。这杜丽娘生二子,俱为显官。夫荣妻贵,享天年而终。
(《古代小说鉴赏辞典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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